女老板和她的丈夫

去年夏季，丈夫在美国访学，我也去那里生活了一段。记得初到加州，举目无亲，很是孤独。但凭着一张中华民族的脸，不久便与同胞L先生联系上了。L去美已经8年，早在那定居了。L热情邀我们去做客，“明天我在太太店里打工，你们来吧。”

丈夫给太太打工？那太太该是何等样威风！

第二天，L如约开车来接我们。L带我们从后门进入餐馆。一进门，看见一溜儿大灶上烈焰熊熊，两只炒锅正一起一落上下翻飞，锅内红红绿绿的菜蝶群似地扑腾。只听清脆的一声响起：“北京的客人来了？欢迎欢迎。这里太热，前边坐。”循声望去，只见灶前的掌厨竟是个女人。油烟氤氲之中，别的什么也辨不清，唯见一双异常明亮的大眼闪烁着热情的光。“这是我太太Y。”好一个热忱的人！我和丈夫不约而同心底一热。

那天，我们只呆了约1小时。不是他们不热情，夫妇俩实在太忙了。20张桌子的餐馆，客人一拨儿接一拨儿，里里外外只有他们两人！L接待领座，开单上菜，结账打包，脸上带笑脚下生风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；Y炒菜颠锅，油炸水煮，洗碗消毒，上窜下跳拳打脚踢一人唱仨人的戏。告辞的时候，Y一手颠勺，一手拍拍我：“改天接你们到我家去玩。”我看见她的手从指尖到胳膊肘，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烫伤疤痕。

后来，她真接我们去她家。Y夫妇与女儿、Y的母亲住在一起。房子坐落在白人和亚洲人居多的城北居民区，环境清静、安全。门前一片草地，绿草茵茵，其间点缀着几株栀子，正白花绽放，浓香袭人。房子很新，有一个可容纳两辆车的车库，三间卧室，双卫生间，两个厅。80平方米的后庭院，正中是葡萄架，靠墙是一排桔子树。应该说，这庭院格局、房屋面积及周边环境，正是大多数中国人向往的小康模式。

趁着老太太同我们说话，Y又忙着去包当天餐馆要用的春卷。我们直夸她能干，老太太却连说自己女儿命苦。“每天6点钟就得起床，把当天要用的馄饨、春卷、蒸饺什么的包好。开车上班的路上还要采购。10点半到店里，马上就打汤、做饭、备料。11点开门后，大厨、开票、洗碗、勤杂都是她。中午关门1小时，又得忙着做下午的准备工作。好不容易忙到10点钟关门，还要里里外外搞卫生，切第二天的肉、菜。回到家，最早也得11点半。一个礼拜工作6天半，天天如此，实在太苦了。”

后来，我们的来往多起来，渐渐知道了她更多的事。Y是1989年初带着女儿赴美陪读的。为了生活，也为了支持丈夫的学业，这个家学渊源的丹青女子到美国的第三天就去餐馆打工。“最开始给一家自助餐馆打杂，杀鸡切肉，收盘洗碗，从进门到打烊，没有一分钟空闲，每天累得只掉眼泪。后来把妈接来了，安家、孩子上学，得要钱，靠打工挣不了几个，一咬牙，自己开了个店。请不起大厨，就自己上吧！这不，4年过去了，我也干出来了。”Y说起这些非常平静。但看着她男人般粗壮的胳膊和腰围，从指尖到大臂满布大小疤痕的臂膀，不难想象其中的艰辛。在这个35万人口的城市，大小餐馆有50多家，而由一个女人当老板并兼大厨的，仅Y一人。Y和她的餐馆在当地是成功的代名词，提起来，响当当的。但是，只要Y在厨房，她总是要求进出上菜的侍者随时把通向大堂的门关上，偶有遗忘，便发脾气训人，连丈夫也不例外。后来她对我讲：“都是人，瞧我这样子还有个女人样吗？我可不愿让那些老美看见我这副狼狈样。”

我们曾问她，为什么不让丈夫当老板。她说：“他应当完成学业。”事实上，L最初攻读的是音乐专业，发现毕业后根本找不到工作，经过极其痛苦的选择，改学了计算机。40多岁的人了，从微积分开始补习，一边给太太打工，一边学了4年。“明年就毕业了。”L说这话时一点儿也不轻松。是啊，L拿到硕士学位，人也接近50岁了，难道他真的可以凭这个目前美国最吃香的专业硕士去与20岁出头的青年学子竞争，在某公司谋得一份职业吗？“我想，我的轨道是画一个圆，从来美国初餐馆打工开始，苦读10年，最终还是回到餐饮业。”L和Y心里都明镜似的。那么，Y的独立苦撑，L的寒窗苦读，其更深的含义也许在于证明，这一代人并不甘心于每年能赚大把大把的美钞，拥有一座漂亮的房子、两辆汽车、经营一家餐馆，衣食无虞。他们以特有的坚韧追求着另一种价值，一种精神上更高层次的进取，一种非常中国化的中国情结。

自然，Y早已不干她的美术了。来往中，我们都避免提这个话题。她剪出的一幅幅极具中国西部情调的窗花贴在餐馆大门的玻璃上，装饰成一道漂亮的风景。这也许是当年的美术生涯留下的唯一印迹了。